20年前的那个冬天,听说以后都不让把羊往山上赶了,只能在家里圈养,从小挥着羊鞭上山的牧羊人田粮和媳妇张巧兰对坐着生闷气。
20年后,65岁的田粮走进储藏草料的屋子,拿出过去放羊的旧把式和那件陪着他走过多年风雨的破棉衣,拍了拍棉衣上的尘土,看着家门口漫山的葱绿、远处的草原、圈舍里的1800多只滩羊,一切仿佛走了很远,又从未走远。
20年前,王建红骑着摩托车从乡里回县上,经常会被风沙吹迷了眼。记不清多少次,一个人推着车艰难行走在风沙里。看到荒草萋萋的沙漠边缘出现野生的沙蒿、老瓜头、苦豆子等,有林业专长的王建红知道,这些植被是草原生态退化的标志。
20年后,王建红喜欢开着车到盐池县城外转悠。“到处都是天然氧吧,走近这些树、这些草、这些无名的野花,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,每一棵树都像是我们的孩子,我是看着这一片片林子长起来的。”
时光走远处,沧海桑田间。20年,迭代了人与风景,萦绕在一代人心头的贫瘠和苍凉渐行渐远,曾经赤地千里的荒漠已是绿野茫茫、草木葱茏。回望从枯黄到浓绿的变迁,无数人心潮澎湃,感慨万千。
(一)
沿着蜿蜒的公路深入草原腹地,盐池县王乐井乡牛记圈村的田粮是这片草原上的牧羊人。
1973年,15岁的田粮从父亲手里接过牧羊鞭,开始了一生的牧羊事业。“起初是给生产队放羊,队上有300多只羊,我一个人放。包产到户后,家里分到了20多只,慢慢养到100多只。”
站在盐池县城北面的山坡上放眼望去,生态长廊郁郁葱葱,焕发着生机。
空中俯瞰盐池县王乐井乡牛记圈村,曾经的荒漠已是绿野茫茫。
岁月如刀斧在田粮脸上刻出深深印痕,回忆往事的时候,田粮感慨那些年风餐露宿,一个人孤独地在路上,用双脚丈量草原的辽阔。“戴个草帽、背个水壶、揣上一块干馍馍,一走就是一天。过去盐池水草好,随便到哪里放羊,羊都能吃饱。羊也有灵性,天黑了,记得回家的路,几百只也走不差。”
那个年代,盐池农村几乎家家养羊。羊是村民的“活存折”,娃娃上学看病、家里红白喜事、开春的种子化肥全靠羊,为了能让羊上膘,村民根本顾不得草原的休养生息。每年开春,牧羊人挥舞长鞭驱赶羊群进入草原、山峁,日出离家,日落方归。
随着大面积放牧和滥采乱挖,盐池的生态环境愈发脆弱、植被遭到破坏。“春草刚冒出头,正是嫩的时候,羊咬不上,便用蹄子刨松后连根拔起。成千上万只羊走过后,草原上留下一道道沟壕。”后来甘草价格涨起来,村里的老老少少开始挖甘草。田粮说:“等于是把土地翻了一遍,把草根挖断了。人在世上,啥东西都有个数,地上没了草,沙子就越‘闹’越凶。”
草原从斑驳嶙峋到赤地千里,羸弱的生态回赠牧民的,只能是羸弱的光阴。2002年,村里人均收入不足500元,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村民似乎有解不完的难题。
2002年11月,盐池县在全区率先实施封山禁牧,86万只羊一夜之间被全部“禁足”。
2003年5月1日,宁夏在全国率先实施全境禁牧,全区近300万只羊走下山坡,实施圈养。
关闭了天然草场的大门,牧羊人放下了羊鞭,沿袭千年的“信天游”停止了歌唱。曾经无偿、掠夺式使用草原的人们改变了传统生活方式,开始种植牧草,发展圈舍养殖。
此去经年。
40岁的田增福是田粮的大儿子,成年后一直跟着父亲养羊。2012年,田增福和几个兄弟成立了鸿福祥滩羊养殖合作社,开始了规模化养殖之路,从最初的300只到现在的1800只,一年出栏超过千只,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“羊状元”。
“我爸有一袋子证书呢。”田增福11岁的小儿子田塬说着,从屋子里翻出一个大袋子,一个个打开铺在地上,红色的证书连缀成耀眼的一片,写满“行行出状元”的朴素真理。田增福说:“上学的时候没得过一张奖状,没想到养羊得了这么多证书。”
爷孙三代走进圈舍里,一群滩羊围着他们“咩咩”地叫,田增福顺手拉过来一只,给我们讲述滩羊的营养价值、如何辨认,“前年央视《舌尖上的中国》栏目组来我家取景,就在家里吃的清炖羊肉,俺们盐池的滩羊肉质鲜嫩,绝不腥膻,有一股子特别的香味。”“你来看,盐池滩羊很特别,羊毛都是九道弯,好认得很。”圈舍外,停着一辆轿车和一辆崭新的挖掘机,挖掘机是田增福刚刚入手的“新家伙”,除了自养自贩滩羊,他还负责收贩羊粪,“我喜欢养羊,干这个行当稳定自在,效益也不错。”
从风吹草低见牛羊的“传统牧歌”到规模化养殖的“新时代牧歌”,人与自然的相处模式在迭代更新。草原也回到自己的青春岁月,吐故纳新、畅快呼吸。
(二)
距离盐池县城10公里,有一片很小的沙地,沙地中间是一座伫立千年的烽火台。高空俯瞰,这片沙地宛若绿色翡翠中一只苍凉的“眼睛”。
盐池县林业技术推广服务中心主任王建红带我们穿过一片绿色,走进这片小小的沙地。“从2011年开始,我们以县城为圆心打造50平方公里生态绿廊,南北5公里、东西10公里。包括公路两侧、国省道全线绿化,路铺到哪里,绿就跟进到哪里。现在盐池周边的草原又恢复了昔日的风貌。”顺着王建红手指的方向,曾经的沙地穿上了一件巨大的绿色纱裙,密密匝匝的针脚编织,牢牢“锁”住沙海浪子四海漂流的“野心”。
盐池县位居毛乌素沙漠南缘,是宁夏国土面积最大的县区。20世纪70年代,受三条沙带包围,盐池县域的轮廓曾经是黄沙蜿蜒。
1995年,王建红从宁夏农学院毕业后回到家乡盐池。刚毕业那几年在乡上工作,每到春季就会刮“大黄风”,风一吹黄沙漫天,暗无天日,庄稼、公路被沙土掩埋的情况时有发生,屋瓦院墙被掀倒、柴草垛被掀翻更是家常便饭。
禁牧是依靠封育唤醒自然之力,生态的欠账和破坏仍然需要人工之力“修补”。盐池全县上下总动员,补种曾经消失的绿色,稳住濒临流失的水土。在流沙地上扎麦草方格固沙,利用雨季天然降水,在固定的格内点播花棒、杨柴等耐旱沙生灌木,适地选栽柠条、沙柳等苗木,夏、秋两季重复补植补播,以人工之力唤醒自然之力,形成了跨区域、跨地界治理,全境覆盖、乔灌草相互搭配的荒漠化治理模式。
身边的林子慢慢长成,王建红发现呱呱鸡、狐狸、兔子多了起来,植物种类也有变化,樟子松、国槐、柠条等高大乔木遮蔽的地方,冰草、白草、长茅草、胡枝子等优质草木越来越多,这些是草原生态进化的标志,还有很多植被是天然生长起来的,体现了草原自然修复的能力。
“以前山是山,水是水,现在山水既有生态效益,也有经济效益。”盐池县委工作人员李相峻说,依托山水打造生态旅游区、防沙治沙园区、旅游观光带等生态旅游景点,培育乡村休闲、农家体验等特色旅游产品,生态旅游已成为经济发展新的增长点。
经过多年的人工治理和封山禁牧,辽阔的土地经历着由黄到绿的神奇转换,郁郁葱葱的树林回来了,墨绿浓稠的颜色回来了,潺潺流水和呦呦鸟鸣回来了,那是牧羊人田粮记忆中的草原,是林业人王建红呼唤的草原。
从荒凉瀚海到无边绿野,脚下的“一眼沙漠”和眼前的万丈草原形成鲜明对比。王建红说:“这一小块沙地,是我们特地保留下来的,希望后来者能够记住生态的罪与罚,记住这一堂生动的生态教育课。”
(三)
过去,宁夏的汽车驾驶员从银川走固原,一路上会经历强烈的视觉差:从起点的江南水乡到中途的不毛之地再到终点的高原绿岛,“走到哪儿不用看地名,看车窗外的山水就知道了。”
最近几年,这种“视觉差”在逐渐弥合,基本是一脚油门、一绿到底。从南到北,既有天然林的沉淀厚重,也有人工林摇曳生姿。浅浅绿、深深绿,参差错落,真正应和了那首古诗“便觉眼前生意满,东风吹水绿参差。”
播绿不止、追梦不止,这片土地有多少种绿色,就有多少执着地跟黄沙“掰手腕”的治沙人。
他们有着近乎相同的特征:一样黝黑发亮的皮肤、一样粗糙结茧的手掌,以及相似的性格特质:脾气倔、韧劲足。从这些治沙人身上,也能读懂宁夏坚持数十年荒漠化治理背后的汗水与付出。
这些治沙人,就生活在沙漠中,如同沙窝里一株芨芨草,给点水分就能活,见到落雨就灿烂;如同根系深埋的沙生植物,在沙海之下手足相牵、连缀起条条根脉,沙海之上绿染山河。皓首半生、用汗水浇灌出一片绿洲的“人民楷模”王有德;30多年锲而不舍、换来沙海泛绿的唐希明;将“一棵树”种成“一片海”的“全国劳模”白春兰;带领全村战胜“沙霸”的村党支部书记刘占有,还有无数没有留下名字的人们……每个人都是不屈不挠的战士,每个人都诉说着一代人对绿色的无限渴望。
从滥垦滥牧到封山禁牧,从黄沙蔽日到碧草蓝天,几十年的矢志不渝,宁夏走出了一条西北地区荒漠化治理的生态之路。今年6月,习近平总书记在加强荒漠化综合防治和推进“三北”等重点生态工程建设座谈会上,发出“努力创造新时代中国防沙治沙新奇迹”的时代号召。近年来,宁夏大力实施防沙治沙工程,推进“三山”生态保护修复,全区荒漠化面积减少了231万亩,荒漠化综合治理的攻坚战还在持续。
从“防沙治沙”到“植绿护绿”,生态的变迁是一座丰碑,深深铭记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铭记泪水与汗水,铭记旧貌与新颜;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历史和现实的纵横交错,并以自身的实践证明,给自然以敬意就会获得公平的回报;是一扇窗口,从这扇窗望进去,看到天更蓝、山更绿、水更清、环境更美好的家园,看到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美丽新宁夏的壮美前景。
朝阳初升,把一片诗意般的祥和洒落在草原之上。阳光下,枯与荣深情对白:我是你的曾经,而你,是我的永恒……(全媒体记者 李东梅 李 涛 何婉蓉 石琪慧 文/图)